每年三四月间,西藏林芝境内漫山遍野的桃花美不胜收。江子在《去林芝看桃花》一文中写道:“一路上它大片大片地盛开,它向着我奔跑。好像是它终于认出我来,然后相邀着更多的桃花来与我相认。”新华社记者 晋美多吉摄
读江子的散文集《去林芝看桃花》(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),发现他始终试图在历史和当下之间建立联系。他的笔触,并非胶着于对历史人物、历史事件的挖掘与重现,而更在意历史对现实时空的影响。他的笔下,这种影响因子无处不在。古往今来那些伟大的名字,著名的景观,无论多么令人炫目,必须和当下还有着关联,进入某一地域乃至更广阔时空范围的文化品格、文化气韵的铸造,才能进入他的视野。
这一点,其实正如他在《去梅雨潭》一文里写到的,“亲近山水,拥抱自然,历来是中国文人的本能。……清代张潮如此阐述过文学与山水的关系:山水是地上之文章,文章是案头之山水。那些涌动,耸立或者流淌的山水,是构成一个地方文化品格的重要元素”。
无论是行走还是思考、写作,江子看起来似乎是信马由缰的。所有的风景、古迹,在他的笔下,都是以某种猝不及防之势撞进了视野。在《去林芝看桃花》一文中,他这样写自己和桃花的相遇,“一路上它大片大片地盛开,它向着我奔跑。好像是它终于认出我来,然后相邀着更多的桃花来与我相认”。他在《初识香云纱》中,写自己是“跟着人群往前走”,才走进一间并不整洁的厂房,他皱着眉头打量布满四周的锈迹和泥泞时,才被告知此处正是香云纱的生产场地。但是,正是因为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相遇,在经过最初的心灵震颤后,古迹、古物中隐藏的历史,对他的写作欲望的激发才更加猛烈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江子的这种写作,也是“套路化”的。在一篇文章的开篇阶段,他在勾勒出某处山水景观、古迹风物的现实情状后,总是营造出一个类似于剧场的空间结构,这时,他的创作个性、眼光和思绪开始出场,开始向大地的褶皱、向历史的纵深处去打量。在《草木深》中,他写道:“与历史结缘的草木从时间的绞杀中成功突围,成为了历史的幸存者和阐释者。它们的每一片叶子的叶脉,都通向历史深处,风过时它们发出的每一次喧响,都是历史的回声。”
在逐渐沉潜入历史的过程中,他始终以一种拾级而上的思想步伐,对历史建立个人式的认知,继而打通历史和当下场景的隐形关联,最终呈现给读者的是把对历史的想象与理解,融入个人精神空间的整个过程,这显然是一种难度更大、更具挑战性的写作。对于江子来说,历史是动态的、活泼的,仿佛是一个可以随时告诉他各种世间奥秘和人生智慧的邻家长者。他笔下的山水古迹,不仅凝聚了历史烟云的变幻,更成为历史表层下的河床,影响着某一地域的文化走向。这也正如他来到位于浙江建德的青柯院——手抄本《聊斋志异》首次完整刊刻的地方,在了解这部古典文学名著异常艰辛漫长的刊刻历史后,他所写到的这样一段古代文人学者致力于文明薪火传递的“令人心酸又温暖”的故事对后人后世的影响,“这个故事中有血缘,有地缘,有江湖,也有庙堂,有落第秀才,也有官员、文化学者和富商。它地跨南北,时跨百年。在这貌似琐屑的俗世之中,有一种隐形而强大的意志,秘密传递着文明的薪火,进行着文明的辛苦接力,全力托举着闻名的信物,抵达了永恒之境,成为永不磨灭的民族文化记忆”。
江子的这些作品,最大程度地压缩了对风景本身的描述,一次次地对实景采取极简主义的处理方式。那些希望把游记散文当成旅游指南来看的旅游爱好者,并不是江子最期待的读者——尽管出现在这本书里的林芝、玉龙雪山、赛里木湖、喀纳斯等地,都是驴友们所向往的目的地。这也让我想到,很多游记散文的写作者,其身份是二分的,先游客,再作家。但对于江子而言,二者都是模糊的。比起兴高采烈的游览者,他更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寻觅者。他不惮于用支离破碎的历史碎片来困扰自己。但是,当读者跟随他从这些碎片中,重建起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逻辑时,能够获得比阅读那些活色生香的游记类文章更多的快慰。
作为成熟的散文作家,江子的创作题材至今已经形成了明确的格局,包括基于井冈山革命历史的红色叙事,基于景德镇瓷器烧造历史的地方叙事,基于自己早年乡村经历和当前农村生活现场的乡土叙事,以及汇聚于这本《去林芝看桃花》的历史文化叙事。通过这本散文集,江子所一次次走进的,既是大地的褶皱,又是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缝隙。